嗯哼

山中避雨

苍狼生生受了竞日孤鸣一掌,胸口气血翻腾,拼着一口气与雨音霜、风间始从叛逆者里杀出一套血路。他朝着东南的方向急急而奔,跌跌撞撞地逃进山里。一踏入,就被浓重雾气包围,幼时曾听闻大祭司说过此处颇有蹊跷,苗人多有敬畏,身后杀声果然小了。山中雾气浓稠,空气也比别处湿重,苍狼回头想提醒同伴多加小心,一回头,不见来时路,只见白茫茫一片。

“霜姑娘!”他喊了几声,都无人应答。

胸前伤口撕裂更严重,他恐暴露所在,因此不敢大声呼喊同伴。折枝为杖,他慢慢在山中走着,天无日月,不辨方向。他不知走了多久,天降大雨,噼里啪啦将他全身淋得湿透。雾气终于淡去,苍狼发现周遭景色全然陌生,毫无人烟。他心中暗暗叫苦,胸口的伤淋了雨,隐隐有恶化的迹象。

他拨开蒲草,前方竟然有一处寺庙。朱门破旧,瓦上生苔,一副破落景象。这是唯一的避雨之处。他踏上积着厚厚灰尘的石阶,扣了扣朱漆斑驳剥落的大门。

“请问有人吗?”

木板门发出沉闷的声音,里面没有人应答。

他推开门,一座佛像金身,宝相庄严,一双妙目,慈悲地俯视着他。苍狼双手合十,低头拜了拜,雨水顺着他的袖口和袍角滴滴答答落在地上,在地上留下一串深色的水迹。他抬头四望,小心翼翼地打量起这间大殿。

大殿中央放着一个很旧很旧的蒲团,边角磨损得厉害。供台上只剩下烛台和空的供碟,佛像颈窝处被禽类做了巢。地上灰尘很厚,他脚步带起一小阵风,灰尘浮起,呛人得很。种种迹象昭示久无人来过。

苍狼先放下一半心,但他马上又忧虑起失散同伴的安全。他紧绷的精神放松下来,伤口疼得难以忍受,他不得不寻了一处坐下来,先处理伤口。伤口血迹半干,被雨水淋泡,又洇出一片深红。他解开衣襟,露出胸膛上一块狰狞的伤口,只差一寸,就能震碎他的心脉。他撕下一块干燥的衣料按上伤口周围,衣料迅速染上血水,伤口边缘被泡得发白,红肉和失血的苍白肤色犬牙相错,触目惊心。苍狼从衣服里摸索出随身带的一小瓶金疮药。这个瓷瓶,还是他当初第一次随军出征,竞日孤鸣亲自放在他的衣服的内袋里的。苍狼还记得那时他含笑道:“小王的小苍狼,长大啦。”

苍狼心中一酸,喉头一哽,吐出一口发黑的淤血。他不敢再想,匆匆撒上药粉。失血让他觉得头晕发冷,他后背抵着供台,疲惫感一波波袭来。雨势减弱,滴滴答答地敲在顶瓦上,催人入眠。

“呦嗬,苍狼又长高了。”深红发色的年轻男子伸出有厚茧的大手,像摸小狗一样揉乱少年的短发,看着少年狼狈的模样哈哈大笑。头顶温暖粗糙的触感清晰得仿佛是在昨天。

“苍狼,你是未来的王,不需要软弱。”严厉的父亲狠狠扇了苍狼一个耳光。脸上火辣辣的疼,更多的是不被父亲认可的难堪与自责。

“乖苍狼,别看。”北竞王仍是含笑模样,掌风夹杂着凌厉的气劲,一掌拍向苍狼的心窝。他的动作放慢数倍,苍狼眼睁睁看着那只养尊处优、白皙修长的手一点点靠近,却被施了定身术一般,不能动弹。

“不——!!”

他猛地睁开眼睛,冷汗涔涔。

一双琥珀色的眼睛,靠得极近,静静地附身凝视着他。

他悚然一惊,袖口冷光一闪,弹出一把短刀,刀尖指住那人喉头。淡淡的松香味萦绕鼻端,大约是这人衣服上熏染的。

那人一动不动,伸出的手差一点就碰到苍狼的伤口。就算是利刃抵在颈边,那双眼睛也波澜不惊。那是一双无欲无求,无悲无喜的眼睛。

“你是谁?”

那人退开一些,直起身,摇摇头。苍狼才得细细打量他。这少年穿了一件素色僧袍,年纪轻轻一头银发披散双肩,宽大袖口露出一截的手腕皓白如玉,莹润含光。眼眸澄净,气质出尘,偏偏眼角一颗鲜红色的泪痣,添了些妖异。

苍狼低头一看,胸口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了。灼烧的疼痛感减轻了大半,他谨慎地问:“你是竞日孤鸣的人?”

那人偏头思考了一下,缓缓摇头。

“那么,你是这里的小师傅?”

少年默然,就在苍狼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,他终于点了点头,转身走了。苍狼看着他走到大殿中央,向佛祖进香。他神情虔诚,白衣侧影如画。

他没有一丝敌意。苍狼熟睡之际,他有千百次杀苍狼的机会,何必等到如今苍狼醒了才动手。

“小师傅,多谢你。多有冒犯,请勿怪罪。”

“无妨。”少年的声音冷冷清清,却带着少年特有的柔软。

“这里只有你一人?”

少年似不喜言语,又点点头。
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苍狼也自觉太过聒噪,不好意思地咳嗽一声,“小师傅,有……有吃的吗?”

少年垂下眼睛,向佛祖拜了又拜,端了一个装满鲜果的供盘,放在苍狼身边。果子大约是山里的野果,鲜红可爱,个头不大,还带着新鲜露水。

苍狼没见过这种果子,尝了尝,甜美爽口。吃完一盘,勉强果腹。

少年坐在蒲团上,合目诵经。手指间拨着一串水晶念珠,再也不看苍狼一眼。

雨声中,苍狼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。

再醒来,天似乎黑了。窗外晦暗不明,雨声淅沥。青灯古佛,少年声音和缓,仍然低声诵经。

苍狼支起身体,问:“我睡了多久。”

少年想了想了,指了指屋顶。苍狼不知是否自己错觉,烛光下,少年的泪痣似乎淡了些。

苍狼喃喃:“这场雨真久。”他自言自语:“快停了吧。”苗疆地处西南,雨季绵长,一天一夜的雨却也少见。

少年神色莫辨,他淡淡问:“你要走了吗。”

“我要回去。”苍狼胸口的伤又痛了起来,他咬牙,“回去报仇。”

“一定要去?”

“是。”

“仇恨没有终点。”

“我会划下终点。”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,父亲死无全尸,叔父不知所踪,最疼爱他的祖王叔是个野心勃勃、心狠手辣的阴谋家。他必须去为这场悲剧收尾。

苍狼看清了,少年眼里更多的是出家人的慈悲。他忽然有些承受不住,就转移话题:“这里只有你一个人?”

“原本,还有一个人。”

 “哦?”

“他入空门,是为父赎罪,始终心系红尘,这里自然留不住他。”

“你的师兄弟?”

“……算是吧。他留我下来。”

两人无话。

“雨什么时候停?”

“你离开的时候,雨就停了。”像一句叹息。少年走近,手掌抚上苍狼心口,一股暖意顺着他的手掌传入苍狼体内。松香味浓厚起来。

“雨要停了……”少年眼角的泪痣渐渐透明。“保重。”

苍狼想和他告别,意识却昏昏沉沉地陷入混沌。

“苍狼王子!苍狼王子!”有人用力拍他的肩膀。

苍狼大梦初醒般地怔怔的,直到同伴呼唤了数声,眼神才渐渐清明。他睡在一颗古松下,雨音霜和风间始就在旁边。他手心里攥着一个硬硬的小块。他举起来看,是一块金黄色的琥珀,触感温润。可惜从中间裂开了,里面只有个空空的气泡。

好像做了一个古怪的梦。

后来,他夺回王位,宽恕了仇人,也放下了仇恨。只是终其一生,他再也没有找到那一间寺庙,再也没有遇见过那个人。



严格的说,俏哥没有出镜。还是解释一下吧,小师傅不是人,是俏哥年少时还俗流下的泪,刚好掉到松脂里,所以身上有香味。苍狼最初遇到的雨是真的,后来的都是幻象。雨停了,小师傅也就消失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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